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一百零二章 借你的手 牵北齐皇帝的手

作品:《庆余年

    听到范闲的分析后,海棠微感安心,心想只要他拿准了这一点,有了庆国皇帝的暗中纵容,只要加以详尽的计划与周密的安排,那么明家的倾亡是迟早之事,再如何雄霸一方、根深蒂固的地方豪族,面对着强大的国家机器,依然只是石头旁边的那颗脆弱鸡蛋。

    “今年的目标是吃掉明家的银子进帐。”范闲说道:“内库招标是需要有明银做压,而且中标后需要预留标底四成的数目,这次新春开门,我会让人与明家竞标,将价钱抬起来,让明家大大的出几口血,再也没能耐和我去争崔家空出来的位置,同时也筹些快银,赶紧填到国库里去。”

    “你准备抬到多高?”海棠认真问道。

    范闲笑着说道:“能多高就多高,你知道我是个很贪心的人。”

    海棠皱眉说道:“既然你不打算正面与明家冲突,那只能用开门招标之事打击对方,可是像抬价这种事情,又不是赌坊里对着骰子筒喊数目,万一你抬的价太高了,直接从明家手里夺了过来……内库三大坊十六出项,四成的存银……你自己算算要多少银子,你怎么拿的出来?”

    “是明标。”范闲解释道:“为了防止官员与商人暗中勾结,所以一直以来内库新春开门都是用的明标,恰好这给了我机会,既然事情都是摆在明面上做,我自然会……”他想了想,没有继续遮掩什么。轻声说道:“我会让夏栖飞标出一个合适的价钱,然后让明家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夏栖飞?”海棠微感惊讶:“江南水寨的大头目,江湖上赫赫有名地人物,怎么可能听你安排与明家对抗?要知道他可是江南土生土长的人。”

    关于夏栖飞的身世,范闲自然不会继续讲解,只是表明了夏栖飞已经是自己的人后,就银子的问题解释道:“正如你所说。我们手上筹的银子,还不足以完全将内库十六出项全部吞下来,所以自然有一部分是要留给明家,一方面是为了安抚对方,一方面也是要用那笔庞大的银两将明家陷在江南,让他们无法脱身而出。”

    海棠好奇问道:“你怎么确定明家不会壮士断腕?他们这些年已经挣了太多地银子,今次明眼人都知道,你下江南就是为了对付他们,如果你让夏栖飞喊出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高价,万一那位明老爷子一拍双手……不玩了。你岂不是要吃一个闷亏?拿不出定银来,庆国朝廷肯定不会让夏栖飞好过。”

    范闲冷笑道:“明家今年就算吐血,也必须把内库的标夺下来。就算他家有万顷良田又如何?那终究只是些死物,哪及得上内库这湖活水鱼肥草多,而且事涉京都众皇族大员的利益,他明家要送银子出去,要维护长公主的颜面与利益,就必须继续扎在内库里面。”

    他望着林子那一头缓缓升起的黑烟,双眼微眯说道:“商人,终究只是傀儡而已。明家自产海盗。抢劫内库的财货,再反头从朝廷这边吃钱……心狠手辣,如果他一旦收手不干,京都那些人物没了进项。老羞成怒之下怎么会放过他们?到时候轮不到我动手,他们就要垮了。”

    所以明家今年无论如何也必须将内库商品的行销权掌握大部分,先稳过这一两年,然后再看京都不见血却格外阴森的斗争,究竟会是怎样的走势。

    “那笔银子,你准备调给夏栖飞?”这是海棠很关心地问题。

    范闲点点头:“一部分,虽然父亲也为我准备了一些,但是内库开门。全天下的人都盯在我的身上,盯在户部库房里,长公主只怕早猜到了我的这条财路,如果我真的动用户部存银来与明家打这场仗……只怕一着不慎,便会全盘皆输。”

    他自嘲说道:“调用国库之银。这可是满门抄斩的罪名,我胆子小。”

    海棠听他自承胆小。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,轻声问道:“可是用太平钱庄调银子过来……太平钱庄的背景是东夷城,你不怕他们察觉到什么?”

    范闲看了她一眼,缓缓说道:“这是你家皇帝陛下的安排,大概连你也想不到,北齐内库的银子,从前年牛栏街之事后一月,便开始经由几十个渠道平缓而不引人注意地注入太平钱庄,中间不知道转了多少弯,这才将银子调到了江南。”

    海棠一愕无语。

    范闲继续说道:“我有监察院与户部帮忙,都没有查觉到这几十笔银钱的走向,而且那笔银钱虽然数目巨大,但放在太平钱庄这个天下第一银号中,也不是特别打眼,我想东夷城方面一定没有注意到。”

    海棠有些难以相信地摇了摇头,说道:“等等,你是说……这笔银子是两年前,陛下开始往江南移转?这怎么可能?我是去年九月间才知道地此事,而且上京城里一直没有风声。”

    “不错。”范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欣赏与警惕,“我是你与我交了底,才重新去查线头,结果什么都没有查清楚,只是隐隐查到,那几十笔银子进入太平钱庄的时间,就在两年前。”

    “两年前?”海棠皱眉道:“你不过刚入京都不久,陛下怎么能猜到两年后你会执掌内库,他怎么能知道两年后会与你携手,大口吞下内库的行销权?”

    范闲自嘲说道:“那时候我只是司南伯府一名藉藉无名地私生子。”

    他幽幽叹息道:“可能是牛栏街的事情,让你那位小皇帝确认了长公主想杀死我,而且从各方面的情报判断出,我会接掌庆国内库……至于后面的事情。或许只是他地分析罢了,既然我与长公主之间无法协调,那么我肯定需要斩掉长公主的臂膀,崔家?明家?难怪去年末时,我们双方收拾崔家会如此顺畅。”

    范闲皱着眉头说道:“可是你家皇帝……怎么可能猜到我会用这招对付明家?如果要说是算计到了这点,我只能赠他一句话。”

    海棠也还没有从震惊中摆脱出来,她实在没有想到。与自己从小一道长大,经常对自己小师姑小师姑喊着的那位少年皇帝,竟然会如此深谋远虑,远在两年之前就开始布局应和范闲,或者是有可能出现的变数。

    听着范闲说话,她下意识问道:“什么话?”

    “似贵主之多智,实近妖也。”

    范闲柔声说道:“两年前比便开始筹划,世态的发展竟和他的猜想没

    有太大的偏差,就算我朝陛下决定整肃内库用地不是我,不是这个你们北齐足可信任的我……只怕他依然有办法将这些银子换个面目。参与到此次内库地开门招标之中。”

    直到今时今日,范闲才有些郁闷地承认,自己确实小看了北方那位年轻君王,对于内库这个天下最光彩夺目的金鸡,由于庆国看守地极严,各国都没有什么办法,窃取工艺这种事情做了十几年,都没有成功……谁料到北齐皇帝竟然别出机杼,玩了这么一招!

    对于北齐皇帝来说,既然当小偷。偷不到你家的宝贝,当强盗,打不赢你家的护卫,那我便摇身一变。变成一个没有名字的资本商人,掺和到你家卖宝贝的过程中来,虽不能挣得头啖汤,却也不止吃些残食——只不过在这个天下之局的安排中,后来出现了范闲这个令北齐人惊喜地变数,所以北齐皇帝愈发慷慨与沉稳起来。

    范闲叹息着,这天底下多的是聪明绝顶,老谋深算之人。相比之下,自己这个国际主义者,还真带着太多的理想主义味道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你生气了?”海棠看着他的脸色,试探着问道。

    范闲微笑着摇摇头:“如果这件事情,你家皇帝一直瞒着我。我当然会生气,不过如今他必须与我配合。我有什么好气的。如今等若是他将这些钱全部当作了人质,交到了我的手里,这……足以换取我对他的信任。”

    海棠叹了口气,说道:“你不是一个容易信任别人的人。”

    范闲低下头去,缓缓说道:“信任是相互的,我只是好奇你家皇帝为什么会如此信任我?要知道,日后若两国交恶,或是我有了别的心思,那我随时可以吃了他地银子,断了他的货路,他根本没有一丝翻盘的可能性。”

    他抬起头来,看着海棠那双明亮若清湖的眼睛,轻声说道:“我有些疑虑于这种忽如其来地大信任。”

    海棠沉默想了会儿,忽而展颜笑道:“我在信中向你提及这笔银子的时候……好像就是你的身世流言将将浮现于世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范闲疑惑看着她,“有什么关联?”

    海棠微笑说道:“或许在陛下看来,既然你是叶家后人,那你一定不可能满足于做个庆国的权臣,而且你的眼光绝对不会局限在国境之限上,庆国能给你的一切,我大齐全部都可以给你,陛下只怕还有些别的意思……”

    话没有说完,但范闲已经听明白了,自嘲摇了摇头,说道:“谢谢你家皇帝好意,我可不想横眉冷对千夫指。”

    海棠一笑,说道:“难得有作诗地兴致。”

    “我更不会俯首甘为孺子牛。”范闲淡淡说道:“更何况你家皇帝后来应该知道我也是位如假包换的庆国皇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世上的皇子有许多,叶家后人,却……只有你一个。”海棠清清淡淡柔柔地说着,却挑明了北齐方面的意思。

    范闲笑了起来,不再继续这个话题,他在庆国正是风光之时,虽然宫里有几位妇人,京都有两位皇子,自己对付起来有些小小困难,但凭良心讲,皇帝目前扮演那名慈父的角色,还算不错,他找不到太有说服力地理由要去考虑北齐方面的邀请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说回最初吧。”范闲说道:“为什么你不可能喜欢我?我不可能喜欢你?”

    海棠有些傻了,有些怒了,心想此人怎么总纠缠于此事,冷声说道:“朵朵向来不在乎男女之事,情之一境,无大小之分,却有上下之别,我不求灭情绝性,但却不会考虑这个问题。”

    范闲明白姑娘家是在表达以天下万民为先地意思,微嘲说道:“先天下之忧而忧?这么活一辈子岂不是太没滋味,你家皇帝还有顶帽子戴着玩……”

    他没说那顶帽子是什么颜色,忽而露齿阳光一笑说道:“朵朵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海棠停住了脚步,偏头看他,却被范闲那清秀面容上的温柔微笑晃了眼睛,忍不住叹了口气,问道: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“胡人也是有可能不杀人的。”范闲很认真地说道。

    海棠知道他是在说先前自己在马车里堵思思嘴的那句话,不由气苦,但依然安静回道:“是吗?或许不论是北齐还是南庆的子民,都不会相信。”

    范闲温柔说道:“胡人当然有可能不杀人,如果他们都被我们变成了死人。”

    海棠一怔,莫名其妙地失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范闲轻声说道:“同理可证,我也是有可能喜欢上你的,你也是有可能喜欢上我的。”

    海棠嘲讽说道:“等我们都死了?”

    “不。”范闲很认真地解释道:“等这个世界上别的人都死了。”

    海棠无可奈何,说道:“所有人都死了,就剩我们两个站在河边吹风?”

    范闲抬起头来,想了半天,才点点头:“似乎确实没什么意思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从口袋里伸出双手,握住海棠的手,在姑娘家微愕的眼光中轻轻搓揉着,温和一笑,说道:“既然是没意思的事情,就别想了,这天气还冷着,你又穿个丫环的衣服,手只怕冻着了。”

    四手相握,坚定与温柔在一片暖意里融融着,二人身后传来马车车轮咕辘的声音。

    海棠眼中带着丝有趣的笑意,并没有将双手抽出来,反是微微偏头,看着范闲说道:“故意给人看到?”

    范闲半低着头,眼睫微眨,轻声应道:“要说服我的皇帝相信我在江南带着你是有原因的,要让你的皇帝与我之间的相互信任有个更坚固的基础,我们都必须更亲近一些。”

    海棠似笑非笑望着他。

    范闲最后认真说道:“当然,你的手握着还是很舒服的,经常做农活,却……没有老茧。”